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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光“天海藏”访“国宝”

2000-09-20 来源:中华读书报 日光山轮王寺本堂(三佛堂) 我有话说

日本的日光山的“天海藏”是十七世纪中期以日光山的轮王寺为依托,以天海大僧正为中心建立起来的一座藏书楼。它是目前已知的收集汉籍外典,特别是明人明版小说甚为丰富的日本寺庙特藏。这座门庭幽深的佛家藏书楼,不啻对于外国人,就是对于它本国的学者来说,至今大概亦还是一个谜。日光是日本关东地区著名的风景览胜之地。十七世纪初,即庆长年间(1596-1614年)末期,江户幕府第一代大将军德川家康,将日光赐予慈眼大师为领地。公元1616年,德川家康去世,其灵柩于翌年便安置于日光。慈眼大师,即为天海大僧正,幼名龟王丸。现今“天海藏”典籍中,有墨书“笔者龟书之特”等语者,即系天海大僧正年轻时读书的手记。日本后阳成天皇文禄年间(1592-1595年),龟王丸曾就读于足利学校,具有相当丰厚的汉文化的造诣。庆长年间(1596-1614年)他充任德川家康幕僚,信任益厚,故有敕赐日光山为其领地之举。天海大僧正居于日光山的轮王寺,于1643年圆寂。1645年,轮王寺中建立“慈眼堂”,设为大僧正遗书收藏之所,本人亦被敕赐为“慈眼大师”。

所谓“天海藏”,就是指以天海大僧正的名义,在他圆寂之后,收储于轮王寺慈眼堂——即大僧正灵堂内的内外典的遗籍。如果考察这批典籍的来源,其渠道大致有四:第一为天海大僧正读过的典籍;第二为天海大僧正手写的典籍;第三为山门各坊的捐赠本;第四为朝廷公卿大臣的捐赠本。所藏的典籍就其数量而言,当以内典居多,如奈良时代后期写本《大般若涅?经集解》,即已被认定为“日本国宝”了。

近百年来,“天海藏”在读书界造成了一个谜。一方面它绝少让外人涉足于其间,一方面它又不时地透露出它储藏有若干极具价值的珍宝典籍。我国学术界得以知“天海藏”者,则首推四十年代初王古鲁先生之报道。王先生报道他与日本的中国学家丰田穰氏,曾于1941年访书于该寺之慈眼堂。此后,便不复闻有国人再次涉足之事。虽然如此,“慈眼堂”一名,则为书志学家所注目。八十年代我曾在日本国立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东方学部任客座教授之职,曾就“轮王寺”、“天海藏”、“慈眼堂”诸事请教过当时任职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所长的尾上兼英教授。尾上兼英教授曾经作为日本已故的书志学权威长泽规矩也先生的学术助理,进入过“轮王寺慈眼堂”。尾上先生说,因为长泽规矩也先生故世了,所以,他也被拒于法库大门之外了。笔者听来瞠目,于是便打消了试图造访轮王寺的奢侈愿望。此后至今的十五年间,笔者二十余回访问日本。托佛祖之光,我终于目睹了日光轮王寺的汉籍珍藏,并大致理清了“天海藏”汉籍的概貌,体味了它的价值,算是了却了心头多年的宿愿。

原来,“天海藏”的汉籍,就其内容来说,大致可以一分为五。第一为外界传闻最多的近古小说;第二为明人文集;第三为佛教山门外的其他宗教文献;第四为儒学的一般经典;第五为小学类典籍。在这些典籍中,以明本居多,间有宋元刊本,写本以十三世纪至十七世纪为多。“天海藏”汉籍藏本的如此这般的内容构成,正是些微而生动地反映了十七世纪前后日本饶有趣味的文化现象。

说到汉籍的外典,学术界议论“天海藏”最多者,则在于它收储的近古小说。1941年王古鲁先生赴“慈眼堂”,最根本的便是奔这些小说而去的,其中,最重要的是为了探明明末安少云尚友堂的《拍案惊奇》本。

原来,明崇祯元年(1628年)尚友堂刊印凌氵蒙初(即空观主人)编撰的《拍案惊奇》四十卷,此本在国内已经逸失。目前流行的《拍案惊奇》,皆系覆刊尚友堂本,或是此本的翻刊本,为三十六卷本。日本广岛大学中国语学文学研究室藏有三十九卷本的尚友堂刊本,八十年代初已由章培恒先生从日本摄回。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已将章先生携回之本影印出版,以飨学人。但此本问题甚多,扉页题刊“初刻拍案惊奇”,与凌氏初次付梓时的旨意不合。《拍案惊奇》初次刊印时,当时未有“二拍”,焉来“初刻”?与“天海藏”本相比勘,此本将原刊本的卷二十三,杂入《二刻拍案惊奇》的卷二十三,却又将原本的卷四十来垫补卷二十三的阙逸,故全本只有三十九卷。书中的三十幅绣像,其排列更是混乱无序,其中有两幅杂入《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三与卷之七。此本另有绣像一幅,题曰“权学士权认远卿姑,白孺人白嫁亲生女”,然此卷目纯系《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三的回目,现今日本公文书馆第一部(即内阁文库)所藏明崇祯五年本《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三,亦有此幅绣像,细微末节,纤毫无差,版心题曰“二刻惊奇像”,此本在《初刻》中出现《二刻》的绣像,实属怪骇。此外,《二刻》的卷之七的绣像,也杂入此本中。所以,广岛大学的《拍案惊奇》,虽然比国内的三十六卷多了三卷,但它的绣像一定是由后人杂拼起来的,而其文本最多也只是在凌氏的《二刻》梓行之后覆刊尚友堂的刊本而行世。

现今,真正的尚友堂《拍案惊奇》四十回本,世间仅存于日本日光山的“天海藏”中了。此本每半叶十行,每行二十字。白口,单边,无界,文中有圈点断句。版心下方每叶有“尚友堂”三字。扉页内侧镌刻有“金阊安少云梓行”七字,并有“尚友堂印”白文方印。卷首有即空观主人《拍案惊奇序》,次有明崇祯元年即空观主人《拍案惊奇凡例》,次《目录》,次有绣像四十幅。

此本卷二十三回目与本文皆作“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妹病起续前缘”,便可以订正广岛大学所藏“三十九卷本”之讹误。此外,自卷三十七至卷四十,卷目如次:

卷三十七屈突仲任酷杀众生郓州司马冥全内侄

卷三十八占家财狠婿妒侄延亲脉孝女藏儿

卷三十九乔势天师禳旱魅秉承县令召甘露

卷四十华阴道独逢异客江陵郡三拆仙书

这些可以补三十六卷本之缺漏。当然,现在我们也不能完全认定“天海藏”的本子,就一定是尚友堂《拍案惊奇》的初刊本了。即使如此,此本作为保存《拍案惊奇》全貌的文本,目前仍然是天下的孤本。

“天海藏”收储的明版小说,类似《拍案惊奇》者,尚有数种。如《新编东度记》二十卷一百回,不为外人注目。这是以密多尊与达摩一起由南方东渡传教为中心而衍化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卷头题署“荥阳清溪道人著,华山九九老人述”,此则与《禅真逸史》为同一编撰者。扉页内侧题署《东度记》,其右有“新镌扫魅敦伦”一行,左下有“金阊万卷楼梓行”题记,则系明末苏州刊本。此本《东度记》每半叶十行,每行二十二字。白口单边,文中有断句。卷前有明崇祯八年(1635年)世俗堂主人所撰《扫魅敦伦东度记序》,次有同年华山九九老人所撰《扫魅敦伦东度记引》,并有《阅东度记八法》。目前,国内外所见《东度记》,皆系清代刊本,况且书名皆题作《东游记》。“天海藏”收储的此本《东度记》,大概亦可以推为海内外孤本了。

“天海藏”中有《金瓶梅词话》一百回本一种,属明代万历本系统,与北京图书馆藏万历本,同为明刊中最古之本,可以合称为“金瓶梅词话双璧”。此本《金瓶梅词话》每半叶有界十一行,每行二十四字,白口单边。首有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此有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并有甘公《跋》、《词》。日本山口大学上村教授,曾将江户时代德山藩主毛利氏家所藏的《金瓶梅词话》,交大安书局影印,认为它与“天海藏”本为同版之书。然若将两本作一比勘,德山藩主毛利氏本修补处甚多,至少是后来的一个翻修本。

“天海藏”中又有明刊本《西游记》三种。一为《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二十卷一百回,此系明万历年间金陵世德堂刊本,可推为传存的《西游记》中最古的本子。二为《全像唐三藏西游记》二十卷一百回,此系当时书林朱继源据世德堂本的翻刊本。三为《鼎锲全相唐三藏西游记》十卷,实际上,此本书名则随卷而异,内封题署《全像唐僧出身西游记传》,卷末题署《鼎锓唐三藏西游释尼传大尾》。此本系明人朱鼎臣据《西游记》的改编本,亦甚有趣。

“天海藏”中又有明刊本《三国志演义》二种、明刊本《水浒传》、《禅真逸史》、《禅真后史》、《英烈传》、《西洋记》等演义小说。其中,如《禅真逸史》本,刻刊甚精,系明代著名的刻书工匠刘素明的杰作。

《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二十五卷,当年王古鲁先生已影印回国。此本系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余象斗双峰堂刊本,上图下文。卷中有双峰堂《刊记》一则,其文曰:

《水浒》一书,坊间梓者纷纷,偏像者十余副,全像者只一家。前像板字中差讹,其板蒙旧(原文简体),惟三槐堂一副,省诗去词,不便观(原文简体)诵。今双峰堂余子改正增评;有不便览者芟之,漏者补之;内有失韵诗词欲削去,恐观者言其省漏,皆记上层;前后廿余卷,一画一句,并无差错。士子买者,可认双峰堂为记。

笔者于异国他乡之庙堂深处,读四百年前的这一段书商言语,顿感在明代万历年间,书贾(即今出版界人士)之心态,其吹嘘自己,贬损他人,且不留余地,自手法至口吻,宛如今日电视报纸之广告。原来在四百年前,中国的城市中,已经具有了如此活跃的市场经济的因素,真使人感慨万千!

学术界人士对“天海藏”收储中国的近古小说,尤其是明人明刊小说,数多质精,既惊诧又困惑。在一座六欲尽断的佛教寺庙里,竟然存放着像《拍案惊奇》、《金瓶梅词话》、《禅真逸史》等等的艳情作品,何以会收储如此之多“伤风毁俗”的里巷市井之辈的说话故事呢?原来,日本自十三世纪后,在战火中崛起的将军武士,皆信奉佛教的禅宗。十七世纪中国隐元法师将禅宗的黄檗宗传入日本后,禅宗的许多寺庙采用汉语诵经。因此,当时的僧尼们在必须学会目读汉文佛典的同时,又必须学习用汉语诵经。但是,当时并没有汉语教科书(日本的汉语教科书是在明治之后才开始有人编写),于是,便从学习中国的演义小说开始,学习汉语会话。中国的演义小说,大都用白话写成,且又描绘了中国的民风民俗,很得学习者的喜欢,是理想的教材。“天海藏”的收储,正是生动地表现了这样的文化现象。

“天海藏”收明人明刊文集,如费元禄《甲秀园集》四十七卷、赵钅弋《无闻堂稿》十七卷、叶向高《苍霞草》十五卷、吴时行《两州集》十卷等,大都为初刊本。像《无闻堂稿》乃是赵钅弋去世的当年(明隆庆六年)赵氏玄对楼的刊本,此本由其长男编辑并校刻的。又如费元禄的《甲秀园集》亦系初刊本,此本传世稍稀。其中有《二酉日录》一编,记西洋人利玛窦事,饶有趣味。

“天海藏”中令人不解的是,它收储有天主教和道教等的异教文献。笔者在日本生活,多次在街巷中遇到自称为“圣水之会”的女性,劝笔者直立,紧闭双目,她口中念辞,以为祈祷。笔者才疏,不解其意,怕入日本黑党做的套中,常微睁一眼,视其作为。此次读“天海藏”中明人孙学诗编《圣水纪言》,记明代杭州“圣水之会”事,才有所醒悟。原来在街巷对我施法的“圣水之会”,乃是天主教之一宗。此书首言天主教传入国内(中国),可与释老二道及儒学并存无碍。文中设定“袁氏多闻子”与“杨氏无知子”二人的论辩,其中多处指佛教之徒弃家室,毁人伦,而天主乃为救世之主云云。此本系明刊本,白口双边,传本极稀少。笔者不解如此谩骂佛学之异教典籍,缘何会入“天海藏”中。况且,十七世纪时代,德川幕府禁绝天主教,凡携带及保存天主教典籍者,重刑直至处死。则此《圣水纪言》又如何会保存至今?除此天主教典籍之外,“天海藏”中还有明嘉靖十七年(1538年)周藩刊《金丹正理大全》、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许氏雪竹斋刊《太上治生法会伊始真人鲜悟真经》、明万历三十一年草玄居刊《许真君净明宗教录》等道教文献,亦不知当年的僧侣们何以要把这些典籍收储于“天海藏”中,并把它们保藏到现在。用现今学术界的时髦话语说,十七世纪时代的日本日光轮王寺,或许正是处在“多元文化”的状态中,推测其中有一些佛教僧侣,正从事着“跨文化研究”。

“天海藏”是一座幽深的文库,笔者承蒙友人的协助,仅是从一角窥视了其中的若干典籍。这座具有三百余年历史的释门法库,与其所在地日光一样,光环照人却又扑朔迷离。当前,日本举国上下主张以开放的姿态,迎接二十一世纪不可阻挡的国际化趋势,“天海藏”也一定会将它的全部的珍典秘籍,展现于关心它的读者面前的。

(笔者与寺庙方面有约,未经寺庙特别允诺,不在公众场合公布其“天海藏”的书影,故本期“访书录”未有照片,谨向读者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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